樓下來了一家彈棉花的,夫妻倆帶著倆孩。來的悄無聲息的,像北京夜里下的一場小飄雨,路旁梧桐樹底下多了一片大葉子——他們的窩棚是綠色的,爬滿了泥巴。
兩個泥鰍似的小男孩開始在居民的視線中出現。我女兒的世界一下子放大了變花了,像是擱在了萬花筒里似的。才一歲七個月的小西,見天兒吵鬧著上街上街。帶她的小姐姐說小姑娘要去看彈棉花的。
我發現女兒向彈棉花的聚攏,是為了找那小哥倆。
小哥倆手上有兩件寶貝,一件是木陀螺,放在地上一旋,用布鞭子海海地抽打著,便旋轉不停;另一件是用兩塊長條紙十字交叉折疊起來的派。我小時候叫帕,這種紙制品字典沒給丁一確二,所以我根據諧音選擇了這兩個喜歡的字。閑言少贅。說派,派就像烙的火燒,正面有瓣兒,當然比火燒要薄,而且不能吃。把你的派放在地上我用派來擊打,以翻滾兒論輸贏。這兩件寶貝是農村孩子發明而長耍不衰的,我女兒也酷愛上了。一見小哥倆的法寶在地上翻動,便匍匐上去抓獲。把小英雄們搞得直眉瞪眼,但是,英雄就是英雄,肚量大,敢舍敢棄,跟我那個小市民女兒不是一個見識。給你玩吧,這樣貧窮而大度的品格,是農村最好的產品。
小兄弟倆主動把木陀螺讓出來了,女兒玩不了,只好讓我回歸一下童年。
小哥倆有五六歲的樣子,鞋襪撿著穿,漏皮漏肉的。雖然燠熱的夏天不難為這兩個娃,但是蚊蟲們卻是一群利令智昏的混蛋,大發季節財——暴飲暴食。小哥倆裸露的肌膚少皮無毛。我跟他們的母親說:給孩子搽點花露水。他們的娘是又胖又黑的彈花娘子,她說:噯。過后我問小哥倆搽沒搽驅蟻水,他們笑,搖頭。大概他們有生以來沒聽說還有這樣一種水。
后來我聽彈花娘子說,哥倆是雙胞胎,大的叫小龍,小時叫大栓。我說怎么反過來了,大的叫小什么,小的倒叫大甚么。彈花娘子笑了。她不識字,山里女人。笑里不知怎么讓我勾起對祥林嫂的懷念,她那周正的模樣低順的眉眼斟深酌淺的說話,很像。但是,她比祥林嫂邋遢幸福。頭發零亂,睡醒了的發辮一直持續到黑夜降臨再接著入睡。看見彈花娘子這樣粗糙,我就替她丈夫惋惜,守著一架“除殘去穢”的機器,也不把婆娘放進機器里加工加工。
想想而已,他們不粉飾日子,自然隨意,他們很幸福很愉快,做粗吃粗,是些粗人,沒有那些精致的煩惱。來了活,就勤手勤腳地快干,彈一斤棉花賺四塊錢,一天接兩條棉絮,夠一家人糊口,挺好,沒有額外的心情去瓜分腰包,也沒的瓜分,挺好。空閑的時候夫妻坐在地布上,赤腳光腿接觸大地,不眼饞路上流動的欲望——車啦包啦衣著啦……眼梢系緊兩個兒子,木陀螺永遠在他們的視線里旋轉。
我每次下班路過他們的作業點,總是站下看看,也沒有什么話,就是愿意看看他們勞動。男人坐在彈花機上,兩腿堅定有力踏著制動板,兩手干凈俐索填棉絮進了機器肚子,進去的是破爛,吐出來的是白白軟軟的絮團。彈花娘子就在地上織棉絮網子,用白線拉過來纏過去像漁婦織網。網子織好了,新的棉絮也從機器肚子里吐出來了。這部粗劣的機器使我想到許多美麗的物事,春天的雨冬天的雪回頭的浪子新人的罩頭紅……我把這些恰與不恰的想像說給彈花娘子聽,她無動于衷,說俺就知道彈花機是俺的日子。
這話說的意在言外,讓我琢磨了好半天。彈花機彈日子,彈好日子新日子,好。沒這臺機器以前,他們在湖南岳陽的山里種甘蔗,十年九澇,遇著一年好年景收了甘蔗,換回來的是白條子。飯食全是農產品,沒有副食補貼,少見豬肉,魚蝦也只有在春節那兩天才見見面。雖然村前有條河,上游建了造紙廠,把點魚苗全攆跑了,河水成了浣衣盆里的灰湯。
彈花機是買的?買的。多少錢一臺?六百。怎么運到北京的?火車。托運費多少?七百。這樣的對話寫起來容易,當初的對答卻頗費周折,因為他們不愿意暴露自己的弱點,能簡捷便簡捷,語多必失,他們在城市里生活得很小心很謹慎很卑微。更多的時候,他們愿意用笑來融化環境。對城里人的提防使他們經常耍一點小聰明,譬如說晚上睡那兒,說睡棚子,老睡棚子?老睡。可是連著兩個晚上我看見棚子空空的,只有機器睡在里邊。
我問小龍他們睡那,答得很干脆,睡鐵皮屋。真相是枵簿的窗紙,鐵皮屋也很苦,撒這點小謊值得原諒。大栓說他們被人偷過彈花機,肯定地追加一句:城里人偷的。難怪他們玩“添兵減灶”的小把戲。
交往的日子多了,彈花人家慢慢接納我和女兒的攙和,當我抱著女兒的小尿被請他們加工同時請他們原諒上面的異味,當我把女兒的玩具貓給小龍大栓,當我告訴他們我們老家的棉花怎樣種怎樣噴藥怎么采擷怎樣出售,彈花娘子笑了說:我早就看你不像城里人。
而且遮簾子做飯的習慣也很大方地為我破例兩次。第一次是彈花娘子自己拉開布簾讓我進到幕后,她正站著剝毛豆,白瓷碗坐在肚子上,用一條胳膊攬著,臂彎里還掛著毛豆籃子,那架式怎么看怎么別扭,可是她就這樣別別扭扭站著不借助一桌一案,剝出了一碗光溜溜綠生生的豆。這一餐飯吃的就是雪里蕻拌毛豆。一鋁鍋大米飯,男人吃了三碗,末了把嘴角上的一粒米又用舌頭找回肚里去。
第二次去簾子后邊是我擅自主動,露天灶房里除了彈花娘子還有一個女客,女客坐著吃兩瓜,瘦刮臉,大眼晴,不說話,可眼睛里的話像魚腮里的氣泡隨時上竄。彈花娘子用水果刀削尖椒,輕輕地像從樹上飛下些小綠葉。彈花娘子說:這是孩他嬸。
孩他嬸大馬金刀坐地吃兩瓜,吃完把剩余的一小塊抱到窩棚里去了。男人跑出去買回兩條炸雞腿,小龍溜進露天灶房揭了一層焦雞皮想仔細品品味,大栓搶奪,小龍沒辦法就圇吞棗,差點連自己的小指頭也吞進肚去。
這一晚上他們全家聚餐,孩他嬸孩他叔還有一個小女孩,小龍大栓和父母,七口人席地而餐,月光作燈盞。喝酒直接灌瓶,結果兩個大男人喝醉了,做哥的醉前醉后都沒有多少話,吃足喝飽納頭便睡,做弟的有文化,喝酒前看了報紙,醉后說醉話說長江抗大洪解放軍泡在水里感冒流鼻涕喝碗熱酒就好了,站起來要去前線送酒,孩他嬸就是那個愿意吃西瓜的媳婦劈手奪下酒瓶子,罵道:挺尸去吧。自己都沒住沒吃的還管別人。
有一天下雨我站在車牌底下等車,等來了彈花男人和孩他嬸,孩他嬸懷抱小女孩,臉陰沉,眼落雨。車來了,男人死死揪住小女孩的胳膊不放娘倆上車,小孩哇地放聲大哭,女人努目金剛似地叫道:放開我放開我!混蛋!這女人的淫威被雨水浸得黏濕。男人像塊橡膠,女人走到哪他粘到哪,車子開走了,倆人還在雨地里呈絞著狀態。
后來我聽彈花娘子說孩他叔一家在高家園小區彈棉花,賃的鐵皮屋子被清理掉了,沒處安身,跑到他們家來借住借吃。彈花娘子詞句間淺露怨色,被她男人挖了一白眼。
日子像淺緩的流水,這是彈花人家的日子,波平浪靜的,小犯小惱是水面上的小浮萍,很快飄逝。北京的夜雨洗滌了他們的窩棚,這片翠綠的大葉子將點綴我們的秋天、冬天。
(作者:孫文鷹)(刊于1999年人民日報《大地》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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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標題:古老的行業,彈棉花人家,弾花機的發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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